风雪赊春 -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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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央是黑红色的本体,最为凝实。四周的影子虽狂舞零乱,却也越来越虚幻,几乎如雾气一般。
    白袍药修两指当空一划。
    “以此为界,外围都是废渣,炼化得不干净,却又强压着不放……砰!”
    单烽道:“难怪他会发疯。”
    白袍药修道:“不止,是炸鼎。”
    所有未炼化的影子同时喷薄而出,这种强度的冲击……接下来漫卷全城的,将会是什么?
    单烽陡然锋利的目光已逼至谢泓衣面上,对方却连正眼也不曾施予,只向药修淡淡道:“你很聪明,也行完了礼,要死亦不容易。”
    谢泓衣手指一勾。
    药修身侧的药篓中,一缕红线漂浮而起,两端各捆着一双雌雄首乌藤,更在牵引下不断起伏蹈跃,枝叶缠绵,仿佛和着某种奇异而和谐的韵律。
    这是一对已经行过礼的佳偶。
    单烽双目微眯。
    不知是不是错觉,舞蹈中,它们越来越像了,藤茎……枝节……渐渐重合于明暗间……甚至连须子也如出一辙!
    红线究竟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他手上的红线,还在传递着谢泓衣轻轻的心跳声,他甚至开始习惯了,仿佛对方早就是是自己呼吸与共的一部分。
    同样是佳偶,难道他们也会变成一对连体婴?
    谢泓衣道:“从这一刻起,找无人处藏身,直到天明。”
    “多谢城主提点,”药修道,“但愿捱得到天明……城主千万留神琉璃针!”
    他毫不迟疑,一把扯住红线,又将药篓抱在怀中,向僻静处飞奔而去。
    谢泓衣闭目片刻,有了药师针的镇压,脸色终于不那么苍白了,却笼罩着一层更为酷烈的霜寒。
    又有几拨黑甲武士赶来,向他禀告城中各处的恶鬼异动。单烽敏锐地察觉,和对战雪练时整齐划一的刀阵相比,如今的黑甲武士,却多了几分关切的慌乱,脸上铁青色的死气也消退了,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怎么,城主一中毒,他们也关心则乱了?
    “城主,此人碍手碍脚,不如杀了他!”
    单烽道:“你们城主和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结亲不成,转眼又杀新人,以后这老鳏夫的名声可不好听——”
    武士们纷纷怒目:“休得胡言乱语!”
    谢泓衣把一卷应天喜闻录压在手下,摩挲片刻,左手向外一拂。
    “魍京面前,你们不是一合之敌,平白送死而已,至于眼前这一个,如他所说,三秋虫而已。听令,以碧雪为首,五十息之内,退回城主府!”
    他声音虽轻,却含有某种不容置疑的威势,众甲士齐齐按臂行礼,翻身上马,碧雪猊绕他身周数匝,不忘以长尾在单烽面上扇了一记,这才长吼一声,疾跃而起。
    碧雪猊沐浴在不祥的绯光下,毛发向天猬张,正是受惊时的反应——影子横亘中天,仍在疯狂地攫取着周围的一切。
    仿佛一次漫长的抽气,城中狂风浩荡,灯笼彩缎猎猎翻飞,所有人的衣襟袍角,都受影子吸引,向半空飞扬。
    砰!砰!砰!
    酒楼竹竿齐齐断裂,接着是半敞的木窗,酒缸桌椅,楼头屋瓦……仿佛有看不见的巨灵神穿街过巷,脚步镗然震荡,有人来不及躲闪,被当场砸碎,残肢在半空相敲击,发出铜风铃般的铛铛声。
    见血了。
    此前在谢泓衣的镇压下,这一场迎亲,只是森冷诡异,但影子的失控,却将一切推到了更危险的边缘,只怕不出片刻,一花一木皆可伤人。
    单烽心中一沉。
    怎么会这样?难道影子真对谢泓衣眷恋至此?
    浩劫将至,他身为抢亲的始作俑者,怎么能脱得了干系?这会儿就是谢泓衣再多讥嘲,他也会一言不发地认下。
    好在城中宾客早就习惯了动乱,窜向各处屋舍,协力封锁门窗。街上很快就空了,只剩下绸花喜纸哗哗地翻涌,已非人间婚事,而如群鬼迎亲。
    都这样了,影子还在不停吞噬?
    只怕舟行洪流上,受万千乱影裹挟,如今想停亦不能停了,只剩下吞噬和扩张的欲望……
    单烽正色道:“要做什么?”
    谢泓衣慢慢道:“你学会听话了?”
    “你织成满城红线,把影子困在身边,如今他失控了,不知你做不做得了解铃人?”
    谢泓衣看着他,冷笑一声。
    他本就是秀丽阴郁的相貌,只是为面上春冰般的寒意所遮掩,如今这一笑,其中恶意几乎无从隐遁,牡丹丛下不知多少暗影幢幢的蛇蝎,单烽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接下来的每个字,都可能是某种蓄势已久的报复。
    “解铃人?我只知道有人自作聪明。
    “碧灵其人,精通幻形,能身化碧玉观音,藏身于他人体内,经他祷祝,身周雪练雪鬼无不实力大增,凭着这点伎俩,他从我手中逃了三次,直到把你那位小道友,做成了神龛。你救不了他,原本我能。
    “半年以来,影子从未失控过,影游城亦未曾有过灭城之灾,直到你进城,好一颗惩奸除恶之心,好一出灾星天降。如今你问我,我还能不能做解铃人。大善人,你说呢?”
    “我惹的事,我责无旁贷,你要怎么做,我别无二话。”单烽面无表情道。
    他突然变得这么老实,谢泓衣眉峰反而微微一挑。
    单烽道:“今晚城里有什么损伤,我会尽力弥补。但是——”
    他手掌一翻,一把将红线抓在手里,强行将自己急促而凶猛的心跳声灌进对方耳中:“别忘了我们是一丘之貉!雪中影绝不是你能操控的,先前没出事,只是侥幸而已,只要你起了贪心,灭顶之灾依旧会来!与虎谋皮,你不嫌命长,那些顺从、信服于你的人呢?
    “还有,由你谢城主指名道姓的大善人,好比阎罗王翻生死簿,非夸此人阳寿长,少说两句,免生膈应。”
    谢泓衣嗤笑道:“一根绳上的蚂蚱,就怕你见了魍京,莽病又犯,蹦跶断了腿。”
    “说起蚂蚱,还有一只病蚂蚱,”单烽道,指腹一勾,红线上掠过数串急促的震荡,胁迫性地缠在谢泓衣手腕上,避开淤青,“一捏就碎,碍手碍脚,谁是累赘还未可知。风波一平,我要抓人,你也别来挡路。”
    “你只管试试。”
    二人四目相对,为方才这一番互相指谪,俱是横看竖看皆不顺眼。
    谢泓衣道:“我方才数的五十息,并非爆炸的时间,而是——他到的时间。”
    他左手的叩击一顿。
    五十息已至。
    下一个瞬间,影子便朝城中俯冲而来,霎时间,整座影游城皆笼在一片瀑布般的飞沙走石中。
    即便是单烽,也在被迎面砸中的瞬间,脑中嗡鸣一声,失去了对方向的感知,在乱流里结结实实翻了几十个滚,坠地之时,差点没摔出犼体来。
    糟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白瓷做的病蚂蚱!
    “喂,姓谢的,你摔碎了没?”
    “谢城主?谢泓衣!”
    没有任何应答,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单烽迟了一拍,才意识到这片锋利的空白意味着什么,两股剧痛贯穿耳孔,仿佛有铁锥疯狂捣钻。
    怎么会这么吵?
    不止是双耳,就连地面都在嗡嗡震荡,仿佛铁砧上砸烂了的刀和锤。他原本就耳目敏锐,若非当即封住了双耳,此刻非得震聋不可。
    耳畔清净了。
    身边依旧是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看来他还在城里。
    单烽翻身而起,借着微弱的灯笼光,估摸出巷道轮廓来。
    外宽而内窄,形如喇叭口。飞檐的投影在灯笼两侧柔柔地披拂,十步一隔,这巷子里仿佛挽起了无数猩红的绸帘,视线尽头,可见一座高楼,其上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宴饮正酣。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节骨眼儿还有人饮酒取乐?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身在影游城中,这巷子便不会无名无姓。单烽向巷口退行数步,两指在巷壁上一拂,果然触及几个字。
    回音巷。
    巷壁冰冷的触感,上头繁密的回云纹……居然是能放大声音的流音铜,乐修常借以伤人,谢泓衣竟然拿这玩意儿砌墙?
    姻缘红线如有感应一般,在这时突突跳动起来,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灵敏,直奔识海而去。
    砰,砰,砰……
    平静却绝不柔和,仿佛一场落在屋檐上的冷雪。
    是谢泓衣的心跳声。
    就算封住了两耳,红线依旧能传音?可怖归可怖,却是意外之喜。
    单烽道:“你平日里就听这个,不怕耳聋么?”
    无人回音。
    “谢泓衣,你要摔死了,这红线还能解么?我可不想拖着你的尸首。”
    “是有些喧闹,”谢泓衣冷冷道,“看来少剪了你一条舌头。单烽,回头!”
    单烽应声在灯下回首,只见谢泓衣就立在墙边,一手抵着肘上银钏,蓝衣静静垂落,虚幻得近乎透明。那一瞬间的熟悉感,竟让他心中一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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