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赊春 - 第292章
只有怀中温热的身体,像勾住他小指的那道影子一般,牵系住了他的心。
他爱的人,居然变成了这么小、这么酸苦沉重的一团心头肉,能轻松地托在掌心里。
还不够,他想把谢霓藏在衣裳里,或者剜去身上哪块肉,来藏他的明珠。
单烽用脸贴着谢霓的发顶,用力嗅了几口,把小冠都蹭歪了,这才依依不舍地把人放开。
他挥退了前来迎接的素衣道子,跨在最前列的鹤背上,牢牢盯着谢霓。
谢霓还真是来讲经的。
在长老开讲前,由太子示训,讲一段平心静气的法门。谢霓端坐在一具秘银鹤骨上,两手握诀,小小的银绣素衣,淡蓝法帔,丝缎般的黑发半披在肩侧,肩背纤薄却笔挺,像龛中过分秀美的小绢人。
单烽一手按着额侧,听谢霓一本正经地讲经,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不时轻轻点头。
他盯了谢霓太久了,心神都紧绷到了极致,眼眶更是胀痛——有一瞬间,他恨不得割了自己沉重的眼皮。
可小谢霓清润,柔和的声音,却让他的意识不断模糊、下沉,好像潜入了一串冰凉的泡沫里。
“王上,王上?”
单烽霍然睁眼,旋即从鹤背上跳了起来,瞠目四望!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周围的弟子还是方才那正襟危坐的样子,只是身上多了些飞絮。
可他却找不到谢霓了。
“太子呢?”单烽厉声道,劈手抓住身边的素衣道子,只觉飞絮如暴雪般打在身上,黏着他一颗浊心不放。
那道子也吃了一惊:“小殿下说宫中有事,讲完经,奉您的令先回去了。”
单烽一怔,恨声道:“他不听话!”
早该想到,谢霓从小就心思玲珑,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甩开了他。
单烽心中如火烧,飞快地想到什么,毫不犹豫的跃下鹤背,落向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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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昨夜起,天妃宫就笼罩在一片阴晦中。
长留王先是要天妃省亲,大有把阖宫上下一起送给万里鬼丹的打算,后来又莫名下了一道禁足令,所有人都不许随意出入,只管悉心伺候天妃,天材地宝,取之不尽。
帝后二人离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长留王极少涉足天妃宫,却礼遇有加,态度柔和。这还是头一次,有了一刀两断的架势。
长留王的冷酷无情,也让宫人们暗中为天妃打抱不平——明知道天妃产后元气大伤,郁郁不乐,还迫使母子分离。更过分的是,长留王还让青鸾盘旋在天妃宫外,降下旨意,只要天妃一点头,便能连夜将她送出去,朝发夕至。
这和逐客令又有什么区别?
宫人们无法当面宽慰天妃,就变着法子地令她开怀。佳肴华服,幻术秘戏,都只能让天妃微笑。只有个缺心眼的小宫人,居然把天妃匣中的长剑捧来了。
众人吓了一跳。
谁不知道万里清央从前双剑定犯渊的故事?还劈了一丛千年紫玉贝,给王上做了御座。长留王这么绝情,别叫天妃提着剑杀上门去了,斩人也不比撬贝麻烦多少。
来不及了。万里清央目中有了凛然神采,一拍剑匣,只听铮然剑鸣,两道飞霜掣电般的幽蓝剑影,斜映在罗帐间,没有任何动作,罗帐已四散飘飞。
万里清央身形一闪,落在冰云殿外,淡蓝宫装因风而动,双手分持双剑。
有近侍失声道:“娘娘,王上纵有大错,也万万不可冲动啊——”
话音未落,万里清央已持剑而舞,两道剑光一明一隐,大起大落,湛湛然如冰涧寒水,高下激荡,吞吐不定,凡所见者,都只觉照面一段幽蓝,仿佛坠入冰川中。
要是全力施展,不知该是何等凛冽的杀招!
一道小小的身影,隐在回廊尽头,双目也被剑光映得发蓝,不知不觉,探出了大半边脑袋。
谢霓刚想向母妃奔去,就被一把抓住淡蓝发带,抓了回去。
单烽半蹲在他身后,捻着发带,道:“虚弱?你母妃这体魄,去犯渊里屠个龙都不在话下。”
单烽看着万里清央,眼中亦有审视之意。天底下任何一个人,他都信不过。万里氏兄妹,但凡有任何图谋,对谢霓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只是见过先前形容枯槁的天妃,再见她如今舞剑的样子,当真是判若两人。难怪谢霓每次对着天妃,都会神色黯然。
小谢霓的脸色微微发白,扭头道:“药修,快传药修!”
母子之间仿佛连心,话音未落,万里清央已一个踉跄,拄着剑半跪在地上,喷出一口血来,霎时间面如金纸,身上的凌厉之气荡然无存。
单烽眉头一皱。天妃的修为,怎么会损耗得如此之快?连着精气神都被这一段剑舞抽空了。
天妃宫中的药修是时刻值守的,这头一出事,就急急赶来。这样的事情显然发生了无数次,药修施针用药都很熟练了,口中不停念叨着,让天妃安心休养,不可动武,众星捧月般,把天妃哄回了冰云殿。
那惹事的小宫人赶过来,悄悄收起双剑跑了。
小谢霓看着单烽,眼睛里噙了水:“父王为什么对母妃这么冷淡?她已经很难过了,还要逼她走。”
单烽道:“因为谢仲宵是个混蛋,她不会幸福的。”
他心中有些异样。早知道万里清央产后虚弱,却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正要问谢霓,便有宫人的窃窃私语,被风送入他耳中。
“天妃也是可怜人,那位可当真是恶虹降世,先祸及生母……”
谢霓瞳孔紧缩,眼睁睁看着长留王的眼睛被狰狞的血色占据,果然,长剑已经出鞘,朝着宫人劈去,血肉四溅!
“恶虹恶虹,本王斩了你们的舌头!”
第228章 难药人心
原本,长留王失心疯一说,还只在宫闱间流传。
直到虹辉楼拔地而起。楼身皆七宝琉璃,在窑中烧制过,夜里千百盏灯火长明,无尽灿烂辉煌。不过数月,就成了整座王城的最高处,和灵籁台遥遥相对,挽住白虹两端。
虔诚之意,不言而喻。
寻常百姓,都惊异于王上突然转了性,居然把白虹当做祥瑞。
懂些堪舆之术的,便长吁短叹,说这是箭射王城的不祥之兆。
恶虹蛊惑说、走火入魔说、丹毒入脑说、留子去母说……在这风灵根的地方,连流言都散布得格外快些,却也不妨碍众人欢欣地筹备着种种庆典,人人皆变得能歌善舞起来。
长留王自顾自地疯魔。
虹辉楼落成后不久,他就要小太子入住,受重兵保护。
可这楼高耸如宝塔,云遮雾绕,住在楼顶和幽禁无异。也不知道小太子是如何说服了长留王,一来二去,就变成同住楼中,夜深时,要是有人眺望此楼,还能隐隐看到父子俩伸手掬月,有如天人。
凉风渐起,长留王让小太子裹着兔绒滚边的厚缎,骑在自己颈上,绕着楼奔走,疯疯癫癫地大笑。小太子牢牢抱住他父王,淡蓝发带飞舞,像是骑在了烈马上,渐渐地笑出了声。
“父王,您慢点,我头好晕。阿嚏!”
“噢,外头凉,我带你去帐中骑大马。”
灯影法会一场接一场地过去。
小太子静坐在灯车里,一丝不苟地捏诀赐福,长留王必会大大咧咧地伸着长腿,把他圈住,一大一小,倒如观音倚金犼。
不知不觉间,恶虹的传言成了最可怕的禁忌。
长留王独揽大权在手,又住在高楼上,耳目遍及王城,谁敢说恶虹,便有一队禁卫鬼魅般杀上门去。
更有素衣天观的弟子,昼夜搜捕雪练,七年间搜出了三百余人,三教九流皆有。腰斩之后,用风笼吊在城墙上,旁边用血字写明此人恶状,这一看下来,恶虹的传言竟然多半出于雪练之口。
长留王虽然时而疯迷,时而清醒,但小太子却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十来岁时已有了贤名。
长留王的屠刀,只有他能按得住,长留王不理朝政时,也是小太子代为理事,被案牍上的卷宗遮得严严实实。
长留全境,便在笙歌繁华中,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也只有谢霓知道,和那些挂在城墙上的雪练相比,真正的危险近在咫尺。
一转眼,他已十六岁了。
这些年,他一直和长留王住在高楼上,虹辉楼灯火通明,到了夜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长风穿行的声音,说不出的空旷萧瑟,身在半空,不知何时就会高楼倾塌。单烽与他抵足而眠,膝盖压着他小腿,一手则摸着他披散满床的长发。
单烽那头疼欲裂、夜不能寐的病症,已缓解了一些,发作起来不一定提刀杀人,只是整夜整夜地盯着他看。
谢霓夜里惊醒,半边脸冷浸浸的,另半边脸则濡湿而滚烫,是黑暗中单烽的呼吸,一阵阵扑在他脸上。
这样的眼神,太不像父王了。痛苦和执迷,几乎要从黑暗中透出形状,压得他透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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