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不肯嫁东风 - 当年不肯嫁东风 第84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她们哪知道还有一桩事要长公主殿下来裁夺,只有韩月绮隐约知道大概,还是凌波遣来的丫鬟,刚刚附耳告诉她的。
    真是孽缘。
    从开国时,霍家人就这样的不安分,凌烟阁上二十四名臣,武将里是第一名。皇家秘辛,开国时就有相士直言,说霍安国是韩信的命格,后来果然一语成谶,霍家自有霍家的未央宫。
    跑到人家的订婚宴上去抢人家的妻子,真是霍家人干得出来的事。
    长公主一面心中想骂,一面无奈叹息。
    “去吧,”她吩咐秦女官:“本宫累了,去叫叶家大小姐来陪本宫说说话吧。”
    -
    清澜虽然也没料到事态如此发展,但对这峰回路转也并不意外。何况事情还是朝着好的方向转变,所以去见长公主殿下时,并不很担心。
    皇家规则再怎么无情,她到底是霍英祯的母亲。
    果然长公主殿下就比过去的每一次都平易近人得多,当然,也可能是清澜的错觉,毕竟她坐的是叶家的琉璃阁,倚在榻边的样子,甚至有点像叶夫人在的时候。她显然也对如今的状况颇头疼,用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
    清澜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其实和裴照生得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都是一样的偏于昳丽的轮廓,唇也像极了,但裴照的眼睛更风流,而她是赵家人的狭长凤眼,更贵气些,也让人难以亲近。
    “清澜见过殿下。”她上去行礼。
    “看座吧。”长公主道。
    待遇是一次比一次好了,可惜苏女官不在,不然一定替她开心。
    清澜垂着头,规规矩矩入座,果然就听见秦女官先发难,道:“叶大小姐这个主人家做得好,怎么新娘子和客人都到小巷子里去了。”
    果然是先怪外人,是皇家行事的风格,像凌波私下有时候,也悄悄骂赵衍泽,说他们家的好风气,好像自己家的男子都是凤凰蛋似的,谁都觊觎他们。明明是赵衍泽缠着沈碧微不放,宫里话里话外,好像还在责怪沈碧微逗引呢。
    但清澜也只是微微笑,道:“敝府办的是舍妹的订婚宴,实在不知道国公爷大驾光临,请秦尚宫恕罪。”
    也难怪秦女官生气,实在是这事太不像话,跑得四年不见,回来了,为的还是个姑娘。是哪家的小姐也都好,就是门第低点也算了,偏偏是别人的未婚妻。说起来难听得很,牵涉到长公主,几乎成了君夺臣妻。霍家倒是不嫌丢人,横竖也没人了,皇家如何丢得起这个人。
    但偏偏是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只能想办法遮盖过去。叶清澜也是看准了这一点,句句话戳人:我家的妹妹是正经要订婚的,你家的国公爷怎么自己跑了来呢?
    实在气得人头疼。
    秦女官哪时候也没受过这委屈,长公主殿下的身份,在宫中都是横着走的,遇到中宫也能打个平手,几时受过这种气。
    但长公主到底是长公主。
    “都说清澜疼妹妹,果然护短得很。”她只淡淡说了这句。
    称呼倒是一次比一次近,也确实是情况特殊:她们此刻就是双方家中主事的长辈了,换句话来说,其实是亲家。
    “人生在世,至亲家人不过几个,不护他们,护谁呢?”清澜只带笑回答,像劝告,也像谏言:“臣女的母亲从小就教臣女,读圣贤书,一生谨慎小心,循规蹈矩,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不然只是为了一辈子做个石像,供人朝拜吗?”
    她就有这种锋利,柔软外表下藏着全是刚硬的骨头,一句话说得琉璃阁都安静下来。
    第115章 魁首
    沈碧微消息倒是灵通,夫人小姐们还在前院见裴照,她已经拼凑出大概,立刻赶来跟凌波发难。
    “好啊,好啊!”她气得张牙舞爪:“我劝了多少都不管用,把我支开,就开始跟人私奔了是吧,原来我才是多余的那个人啊。一个裴照把你搞得神魂颠倒了,哦,还不是裴照,是霍英祯!你叫我不要惹赵衍泽,你呢?现在好了,我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了!”
    凌波被她按在睡榻上,一边躲一边笑。
    “谁说不能打了,你照样打他嘛,我还想打他呢……”她还故意学沈碧微之前的语气:“‘让我逮到那个男狐狸精,看我不打死他!’”
    沈碧微立刻不干了。
    “好啊,你帮他!”她立刻按着凌波要说法:“以前跟我的感情都是假的是吧,你还帮他笑我。”
    凌波看她急了,笑着哄她:“没有没有,我永远和我家微微最好,裴照也好,霍英祯也罢,都给我靠边站。”
    “真的?”沈碧微不信:“那你不准嫁给他。”
    凌波立刻笑了。
    “凭什么不嫁。”她眉飞色舞,势利也势利得这样坦荡:“可惜卢文茵不在了,不然我今天就嫁,明天就去她家做客,看她领着全家出来给我磕头。当年她们那样欺负清澜,看我不一个个讨回来呢。”
    “我劝你收着点吧,”沈碧微道:“你看长公主府里藏龙卧虎,真不是好惹的。我们熟悉你的人知道你的心,外人未必知道。从来登高多险,你以后这些话不要说了,省得给你做话柄。”
    “就说,凭什么不说。”凌波懒洋洋躺在榻上,伸个懒腰,道:“我还没找裴照麻烦呢,凭什么藏着身份那么久,害我煎熬多少天,差点错过了。怪不得孟姑子说呢,流水桃花极凶险,差点错过正缘。”
    “你没救了,信起姑子了还。”沈碧微虽然嫌弃她,但还是真心为她考虑,劝道:“你也别追究他的事了,英国公的故事你是知道的,水深得很,是一团乱麻,他为什么隐姓埋名从军,也自有他的缘故。他能为你回来,这份心是真的就够了。以后怎么办,还得你们商量着来。”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正说话,小柳儿笑眯眯地进来,一副按捺喜悦的模样,道:“小姐,国公爷到了。”
    她倒改口得快,像戏台上促成姻缘的小丫鬟,不知道私下早跟小月她们笑着跳过几轮了,也不管凌波答应不答应,直接把裴照引了进来。
    沈碧微哪里肯,立刻就拦在门口,道:“好啊,霍家子弟,就这礼节?直闯小姐闺阁是吧?”
    裴照只是笑:“那就烦请小姐通报。”
    “少废话。”她虽然打不得骂不得,却神气得很:“有本事再组一局马球赛,不信打不赢你。”
    裴照只笑眯眯:“马球有伤和气,不如备谢媒酒,请沈小姐喝。”
    “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点眼光。”沈碧微嚣张得很,这才让开路,道:“进去吧,别多待,你家规矩大,别让人说凌波。”
    裴照这时候自然好说话,笑着进去了。小柳儿上来,把沈碧微拖走了,又送了茶进来,偷偷躲在外间,守着门口,不让人进来。
    凌波从他进来,就爬起来整理头发了,见了他偏阴阳怪气道:“国公爷来了,民女有礼了。”
    “凌波这样说,我要伤心了。”裴照装伤心向来是一绝。凌波也没出息,立刻就上钩,只后悔自己失言。毕竟英国公府的过去可不怎么愉快,正如沈碧微所说,他隐姓埋名去打仗,自然有他的理由。长公主这四年估计也是担惊受怕,不知他的下落。
    要是沈碧微在这,一定要笑她了:好你个叶凌波,裴照不在的时候说得好好的,一见到他,魂都飞了,还心疼起他来了,怪不得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但叶二小姐一点不觉得自己是被耍得团团转的那个,大概还觉得自己是保护裴照的人呢。
    “怎么样,见了殿下了。”她说不了软话,只能道:“挨打没有?”
    “没有。”裴照只垂着眼睛,桃花眼也不带笑了。凌波看了,更加心软,她天生好强,也说不出关心的话,只能又问:“那吃了午饭没有。”
    “吃了点。”
    裴照只垂着头,往她身边靠,凌波本能地道:“干什么?”但又硬不下心来揍他,只能往后靠,她这时候总有种仓皇而强作镇定的模样,裴照也真是性格恶劣,偏偏就爱看她这样。
    好在他到底是守礼的,并没十分过分。凌波这才想起他素日身上那股气度从何而来,她只当他是懒洋洋,现在想想,恰好和沈碧微身上的劲很相似。也正是京中年轻男女中,地位最高的两个。
    受过最好的教养,学会了最严格的礼节。所以才整日漫不经心,但真把他们扔到庄严场合,却又比谁都像话,别人模仿都模仿不来。
    答案就写在眼前了,偏偏自己看不出来。
    凌波想得气闷,看裴照这样子,又不好骂他,只能道:“哼,你骗得我好苦。”
    “我也不想的。”他只笑着看凌波:“叶小姐原谅我吧。”
    凌波自然不会说原谅他,那也太没出息了。只能板板道:“你家里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跑去参军,为什么又改了名字?殿下这四年不管你的吗?”
    “她一直不怎么管我的。”裴照道:“但我也不用她管。凌波真要听我家里的事?”
    他看着她的眼睛这样漂亮,凌波早发现了,他之所以这样风流又不讨人厌,是因为他的笑意下总藏着点别的什么,沈碧微的厌世外显,所以冷若冰霜,他却藏得深,像甜如蜜的点心配的是极苦的茶,所以一点也不腻人。反而让人想探究这笑容的面具下,藏着怎样的一个裴照。
    凌波也是心软,立刻就往后退,道:“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别人问我就不说。”他朝她微微笑:“但凌波不问,我也要说。其实那天在桃花林我就想说了,但凌波没给我机会……”
    也怪凌波,活了二十岁,一直觉得自己不好看,毕生聪明不用在情场上,一概经验全无,才会被他一句话说得心都酸软起来。就算知道他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温和无害,也甘心一步步走入他的陷阱。
    午后的阳光里,暖阁的睡榻上,云母窗漏进来的阳光如同桃花林的花影。他靠在她的腿上,终于说起他的过去,英国公的故事,从他的眼中看过去原来是这样,与世人传说的都不同。
    那故事像蒙了尘的庙宇,是夕阳残照中的断壁残垣,汉家宫阙,故事中的每个名字都是史书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他是他们留下的唯一痕迹,活生生的人证。
    青狮子是他父亲亲自挑的马,挑的时候马才一岁,牙齿都没长全,府上的嬷嬷记得自家世子爷的得意,说要等他长大了,亲自教他骑。国公老夫人笑他犯了傻,等英祯十六岁,青狮子早就老了。他父亲说,那就让青狮子的孩子陪着英祯。
    他是在国公府所有人期待中出生的小世子,承载着所有慈爱和希冀的目光,是最年幼的未来。为了他这个未来,他的祖父随大周太·祖征战十余年,身上被创上百处,他的祖母在频繁的转战中熬坏了身体,失去了三个孩子。他的父亲没有机会参加花信宴,早早定下尚主的婚事,他的堂叔父,他的堂姑,也都曾抱着年幼的他在花下晒太阳,争执着谁来教他射第一支箭,骑第一次马。他们有那么多的希望,那么多的爱要给他,那么多的岁月要陪他走过,最后还要欣慰地看着他走向所有人都到不了的未来。
    他是最尊贵的孩子,大周朝凌烟阁上第一名的将领,和皇族嫡长公主的后裔,血液里流淌着皇家的血脉,还有最强的武将,他的外祖父是当朝天子,也曾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成为国之栋梁,和宫廷中的天子一脉守望相助,共铸赵家的铁桶江山。
    相比赵家,霍家就平和得多,他的小名其实不叫阿鹩,而是叫阿福,他们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有福气。家宴上也曾用筷子点着酒,教他饮酒,祖母的嗔怪,父亲的大笑,他坐在长公主的怀抱中,听姑姑叫他小阿福。小阿福,快快长大,学骑马,学射箭,学打仗,替皇姥爷坐稳这江山,还有许多的事,要带他去玩。
    这一切都被那一场逆案凭空斩断,先皇身体不济,为了太子顺利继位,自然大杀功臣。霍家是最大的威胁,他于是成了反贼中唯一存活的后代,是抄家的漏网之鱼,是流着皇家血脉和反贼血脉的怪物,是长公主曾经嫁给谋逆之家的铁证,血淋淋的证据。
    他的祖父已经亡故。他拥有盖世武功的父亲英国公世子霍翾,束手就擒,却被卑鄙手段毒死在白马驿,有人说是左相揣测圣意,让下面的人下的手,最宠爱的长公主做了寡妇,先皇雷霆震怒。长公主因此和宫中决裂,让今日的官家愧疚到现在。
    而他那时候才四岁。只知道霍家忽然少了许多人,当然他仍然尊贵,仍然是霍英祯,只是霍家剩下的人似乎把他保护了起来,对于一切宫廷的人虎视眈眈,连长公主殿下也不例外。他母亲是有歉疚的,所以总是远远看着他。
    他七岁,祖母去世,从此在府中只剩下母亲一个亲人。剩下的仆人仍然继承主母遗志,与长公主划府而治。他其实也不觉得什么,因为有奶妈,有嬷嬷,有太·祖赐的内侍,有许多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只是极少出门罢了。
    “记得最深的事,其实是有个我祖父当年的老副将要见我……”
    他说起孩童时的记忆,说起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将军,白发苍苍,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怒发冲冠,根根直立,须发皆张,像古传奇中的老英雄。穿的还是当年大封凌烟阁功臣太·祖御赐的锦袍。府中的金吾卫拦住他,他把锦袍一撕,拍着胸脯道:“小东西,敢碰你樊爷爷!我当年跟随太·祖爷打仗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夕阳如血,照着那老将军老树一样的身体,身上全是疤痕,整个右肋空了一大块,是西戎的铁棘弩,有倒钩,铁锈入肉,伤口在战场上烂掉了,挖掉腐肉,留下碗那么大一个疮疤。
    但那样铁塔般的老将军,赶来祭拜英国公,跪在灵前也落了眼泪。祠堂里霍家的牌位累累,烛火昏暗,那眼泪带着红,总让人疑心是血。
    老将军发现他在偷看自己,朝他道:“记住了,你是霍家的儿郎,不要上赵家人的当!”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记得这句话。那时候在永宁宫读书,和宫里的三皇子打架,是慧贵妃的儿子,正得宠,他十岁就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是天生的武将,身体坚韧修长,壁上挂着的大弓,他一伸手就拉开了。三皇子当然打不过,被按在地上打,骂他是反贼,说霍家都是反贼,他是抄家剩下来的野种。
    他也没说什么,收起弓箭就回了家,还是官家亲自上门来接他,三皇子被罚跪在御书房前一天一夜,跪得晕过去,从此失了宠,送去了行宫。慧贵妃也因此掉了位份,贬为庶人,怪她不会教儿子。
    总之都是世人的错,官家总没有错。
    后来又过了几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樊将军死的时候他们以为他会伤心,也并没有,都在背后说他心冷,不像世子爷当年心热,有血性。祭祖的时候也有瘸了腿的老仆人,是留在祖陵守陵的,看见他长大的模样,肖似他父亲,抱着他的腿哭,他也无动于衷。
    霍家的老仆人渐渐死,渐渐少,这府里也越来越像个长公主府了。
    最后他离京也不是什么大事。是秋狩,他十七岁,带一小队随从,在树林中追逐一只白老虎,猎到的时候,整个营地都沸腾了。官家都亲自来看,赏他鹰角弓,错金翎,长公主也很开心,赐了酒给他,他连饮三杯,嬷嬷说国公爷有些醉了,长公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问他要不要回去睡一会儿,像儿时一样,是纯粹的开心,开心到忘了自己是谁。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树林里似乎有东西,一错眼,看见一个青年站在树下看着他,裴照不认得他的脸,但本能地觉得那应该是他父亲。裴照踉跄着朝他走,他却往后退,他身后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他们都在大笑。
    笑他到底上了赵家人的当。
    秋狩之后,边疆战事起。他放下了鹰角弓,交还了错金翎,离京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带,只骑上他父亲的那匹老马青狮子,就出了京。
    他不再是长公主殿下的儿子,他是霍家的霍英祯。死在战场上也好,正是霍家人该有的命运。
    后来就是北疆,是大战,是血肉的战场。五千人死在鸣沙河,他恨自己是霍英祯,恨他天生知道要守住龙头闸,恨自己知道用五千人的性命,守住他大周的江山永固,恨他甚至都不能为他们请功。
    崔景煜也许猜到了,也可能没有猜到,但他记他的恩,那五千人里剩下的人随崔景煜部一起接受封赏和追恤,除了他裴照。他早已决定,要做隐姓埋名的裴照,什么都没有的裴照。就让这些故事随着他一起沉寂吧,那些化不开的恩怨和血仇,霍家的人,赵家的人,他们都静静躺在他的血脉里,最终也会随着他一起死去。
    直到他遇见一个女孩子,那样凶悍,那样势利,却又那样生机勃勃,她想要的东西,踮着脚也要去够。她像是天生拥有一股点石成金的力量,能将所有遗憾的故事都化作灼人的火焰,她因为二丫的故事跟他争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世上原来有另外一番道理。他守在她身边,看着她那样用力地生活,凶狠地撕咬,不管不顾,要为自己家人撑起一片天来。
    他最终为她做回霍英祯,只为将她留在身边。
    这漫长的故事终于也说完,他垂着眼睛的样子像只金笼里的鸟,纤细又贵气,凌波顿时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添加书签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