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桐【np】 - 167.再去网吧
那场采访结束时,天就阴下来了。
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压在横店小镇的上空。秦玉桐从电视台大楼里出来时,风已经卷着凉意,吹得人裸露的皮肤一阵紧缩。
车开回剧组酒店,豆大的雨点便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敲在车窗上,敲得人心烦意乱。
导演在群里发了通知:大雨,外景取消,全组休息。
浅浅欢呼一声,盘算着要去镇上吃哪家新开的火锅。
秦玉桐没应声。她靠在窗边,看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比往常沉默。
酒店房间里开了暖气,依旧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她突然不想待在这儿。
她想去一个……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桐桐姐,你想吃什么?我让酒店送上来。”浅浅问。
“不用了,”秦玉桐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最不起眼的黑色长款风衣,又戴上棒球帽和口罩,“我出去走走。”
“下这么大雨,去哪儿啊?”
“透透气。”
大雨冲刷下,小镇褪去了所有浮华的伪装,露出泥泞而真实的一面。
秦玉桐撑着一把黑伞,漫无目的地走在积水的街上。高跟鞋踩进水洼,溅起冰冷的泥水,她也毫不在意。
那年秋天,也是这样一场冷雨。
思绪被街角一块闪烁的霓虹灯牌打断。
蓝色的灯管勾勒出四个字:飞翔网吧。字体老旧,其中“飞”字的一捺已经不亮了,在雨幕中固执地闪着残缺的光。
网吧。
一个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词。
熟悉,是因为那里藏着她整个青春期最隐秘的心事。陌生,是因为自从她成年、踏入这个圈子后,就再也没进去过。
明明以前做完作业总想着玩,怎么后来不被年龄阻拦了,就不去了呢?
鬼使神差地,她收了伞,推开了那扇油腻腻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烟草、泡面、汗水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瞬间将她包裹。
这就是网吧的味道,十年如一日。
前台坐着个染着黄毛、戴着耳机的网管,正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见有人来,眼皮都懒得抬:“上网?”
秦玉桐压低了帽檐,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的,放在吧台上。
“包个临时机。”声音隔着口罩,有些发闷。
网管头也不回地操作了几下,将一张写着账号密码的热敏纸和找零一起推给她:“随便找个空位。”
网吧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排排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光,映着一张张年轻又麻木的脸。键盘的敲击声、鼠标的点击声、游戏里打打杀杀的音效,还有时不时爆出的一两句粗口,汇成一片嘈杂的交响。
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座椅是人造革的,已经磨破了皮,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键盘黏糊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这里的一切,都和她光鲜亮丽的世界格格不入。
可偏偏是这种格格不入,让她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她熟练地开机,登录QQ。那个用了快十年的账号,头像是一只沉默的兔子,分组简单得只有“家人”和“同学”。
还有一个,被她单独放在最下面的分组,只有一个头像。
一个永恒的,字母“L”。
依旧是灰色的。
她点开和L的聊天框,最后一条信息还留在上面。
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回。
再也没有回过。
秦玉桐关掉对话框,点开了桌面上那个经典的图标——CS。
Counter-Strike 1.6。
进入游戏,熟悉的界面,熟悉的音乐。她凭着肌肉记忆,建了一个房间。
选好英雄,然后买了AK-47。
“Fire in the hole!”
无线电里传来嘶哑的男声,她冲出复活点,熟练地跳上箱子,架起狙击枪……不对,她买的是AK。
秦玉桐有些恼怒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想甩狙,手腕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一个照面,就被对面的BOT一枪爆了头。
屏幕瞬间变成灰色。
她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竟然握不住游戏里的一把枪了。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被时间磨钝。
退出了游戏,意兴阑珊。她靠在椅背上,摘下耳机,外界的嘈杂重新涌入耳朵。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少年正拿着一个簸箕,沉默地清扫着地上的瓜子壳和烟头。他弯着腰,清瘦的脊背弓成一个隐忍的弧度。
网吧里昏暗的光线,在他那张过分干净的脸上,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他扫得很认真,连角落里的纸屑都不放过,仿佛这不是一份卑微的工作,而是一件需要全神贯注去完成的大事。
扫到秦玉桐脚边时,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
看清是她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比在便利店那晚更甚十倍的惊慌与难堪。
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垃圾撒了一地。
“秦、秦老师?”
周围几个正在打游戏的少年,闻声好奇地朝这边看来。
秦玉桐不动声色地将口罩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我……”季扬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总不能再说,是帮朋友的忙吧。
秦玉桐没再逼问,只是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上面还停留着CS的游戏界面,“玩过吗?”
季扬下意识地摇头,目光躲闪,根本不敢看她。
“没有。”他又低声说了一句。
光线镀在他上半张脸上,鸦色眼睫轻颤时,莫名和另一张脸重合。
“我教你。”她说。
季扬猛地抬起头,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玉桐却已经拉过了旁边那张空着的椅子,拍了拍,“过来,坐。”
他如果聪明点,就该明白要拒绝的她的。可季扬像是被蛊惑了,身体不受控制地,真的就走了过去,在她旁边的位置上,僵硬地坐了下来。他甚至不敢坐实,只敢用半个屁股沾着椅子边,身体绷得像块石头。
秦玉桐重新戴上耳机,只戴了一边,另一边的耳机,她伸手,递到了他耳边。
“戴上。”
温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了他滚烫的耳廓。
季扬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
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阵极淡的幽香,不是任何一种香水的味道,馥郁,干净,花一样高雅。
那香味,和他周身这片污浊的空气,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接过了那只耳机,笨拙地塞进耳朵里。
耳机里,还残留着她发丝间的余温。
“看屏幕。”秦玉桐的声音,通过耳机和空气,双重地传进他耳朵里,清晰得让他心头发麻。
她重新开了一局游戏。
“这四个键,W、A、S、D,控制方向,前进,后退,左,右。”她一边说,一边伸手,隔着他僵硬的手背,按下了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
她的指尖很凉,像玉。
他的手背却很烫,像火。
冰与火的触碰,不过短短一瞬,却让季扬的整条手臂都麻了。
“鼠标,控制视角和开枪。”她说着,另一只手,覆上了他握着鼠标的手。
很小,很软,刚好能将他的手整个包裹住。掌心相贴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试试。”她轻声说。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整个人几乎都凑到了他身边。
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扫过他的脸颊,痒痒的。
他甚至能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把精致的小扇子。
季扬忘了自己在哪儿,也忘了自己是谁。
所有的感官,都只剩下她。
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她指尖的微凉,她掌心的温软……
他机械地,按照她的指示,移动着鼠标,敲击着键盘。屏幕里那个小人,在他的操控下,走得歪歪扭扭,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他连开枪都忘了,直愣愣地撞上敌人,然后被一枪打死。
“笨蛋。”
耳机里,传来她一声极轻的,带着笑意的低语。
季扬的脸又红了。
他活了十九年,从来没有一个女孩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过话。
更何况,这个女孩,是秦玉桐。
是那个冰清玉洁,像月亮一样遥不可及的,秦玉桐。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就算是是她想要自己的命,他也甘愿。
后来有人问他值得吗?就凭她投射过来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星火,付出他难以承受的昂贵代价。
季扬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那间充斥着烟味和泡面味的昏暗网吧里,秦玉桐成了他唯一的光源。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她清冽的呼吸,她凑近时扫过他耳廓的发丝,还有她低声指导时,那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笑意的嗓音。
“往左,笨蛋,墙角有人。”
“开枪啊,对着头打。”
“……算了,你还是跟着我吧。”
他玩得一塌糊涂,像个无头苍蝇,在虚拟的枪林弹雨里,一次又一次地“光荣牺牲”。
可他不在乎。
他甚至希望这个游戏永远不要结束。
秦玉桐似乎也很有耐心,她没有不耐烦,只是偶尔会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然后伸出手,覆上他僵硬的手背,带着他一点点地移动鼠标,瞄准,射击。好像曾经有人这么教过她似的。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场微型的海啸,在他贫瘠荒芜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他甚至不敢转头看她。他怕自己一转头,就会看到她眼里的戏谑,怕她只是在逗弄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屏幕上跳出“GAME OVER”的字样时,季扬心里没来由地一空。
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两个冰冷的单词,一起结束了。
秦玉桐摘下耳机,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动作优雅得像一只天鹅。
她转过头,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对他微微一笑。
“不玩了,手酸。”她说着,站起身,准备离开。
那股若有似无的幽香,也要跟着散去了。
季扬几乎是冲动地,也跟着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谢谢?太生分。
说再见?他不想再见。他想……他想她留下来。
可他凭什么呢?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他听见自己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问了一句:
“你……心情好点了吗?”
秦玉桐准备戴上口罩的动作,在那一瞬间顿住了。
她没想到,他看出来了。
季扬被她看得心头发慌,下意识地就想道歉,觉得自己逾矩了。
可她却忽然笑了。
像阴雨连绵的天空,骤然裂开一道缝隙,投下了一束干净得让人睁不开眼的光。
“你怎么看出来的?”她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真正的好奇。
“你……”季扬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你今天……不高兴。”
他是个拙于言辞的人,只能用最笨拙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秦玉桐没再追问。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像是穿透了这具清瘦的皮囊,看到了他那颗敏感又卑微的灵魂。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季扬此生都无法忘怀的动作。
她抬起手,将那只刚才准备自己戴上的黑色口罩,戴在了他的脸上。
柔软的挂耳绳擦过他的耳朵,薄薄的布料上,他仿佛还能闻到她唇齿间残留的,柠檬水的清香。
“你的眼睛很好看。”
她的声音,因为离得极近,像是情人间的耳语,烫得他耳根都红透了。
季扬彻底僵住了。
他只能透过自己的眼睫,看到她那双微微泛起涟漪的眼睛。
他以为这就结束了。
可下一秒,他感觉到一片柔软而微凉的触感,落在了他的眼皮上。
像一片飘落的樱花花瓣,又像一只蝴蝶偶尔停歇的翅翼。
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又清晰得能烙进灵魂深处。
是她的唇。
她吻了他的眼睛。
他即使死去,也永远不愿忘记今天眼皮上那一点惊心动魄的触感,和她身上那阵让他失魂落魄的香气。
即便那一吻,转瞬即逝。
等季扬的大脑终于重新开始运转时,秦玉桐已经退开了。
她看着他那副呆若木鸡的样子,唇角勾起一个狡黠又满足的弧度,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狐狸。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转身,像一只蹁跹的蝶,轻盈地消失在了网吧门口那片深重的雨幕里。
季扬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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